小时候，邻村一姑娘，面容姣好，名叫“海棠”。那时候，我只知道海棠是一种美丽的花，人爱人夸，名气很大。后来，从有关资讯得知，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喜爱海棠花，在西花厅院子里栽有海棠树。这时，我才知道海棠原来是树，海棠花是海棠树开出的花朵。再后来，在省农业厅工作，知道海棠与苹果是近亲，海棠树是嫁接苹果树时用的砧木材料。说句大实话，至此，我还是没有见过海棠的容貌。也许是见过了，因我不认得海棠，海棠也就不认得我。这就是熟视无睹，相见不相识吧？

相见不相识，岂止我一人？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是四川人，蜀海棠天下奇美，东坡先生对海棠也情有独钟。当年贬谪黄州时，在他居所不远处有一株海棠，当地竟无人识得。这件事令他感慨万千，喟然命笔，题一长诗，诗首注曰：“寓居定惠院之东，杂花满地，有海棠一株，土人不知贵也。”诗云：“江城地瘴蕃草木，只有名花苦幽独。嫣然一笑竹篱间，桃李满山总粗俗。”在东坡先生眼里，名花海棠受到冷落。海棠的“嫣然一笑”，使得满山桃花、李花显得“粗俗”不堪。作者继续赞美道：“也知造物有深意，故遣佳人在空谷。自然富贵出天姿，不待金盘荐华屋。朱唇得酒晕生脸，翠袖卷纱红映肉。林深雾暗晓光迟，日暖风轻春睡足。雨中有泪亦凄怆，月下无人更清淑。先生食饱无一事，散步逍遥自扪腹。”海棠之美，欣赏海棠怡然自得的境界跃然纸上。未了还有两句自我怜惜的点题之语：“陋邦何处得此花，无乃好事移西蜀。寸根千里不易到，衔子飞来定鸿鹄。天涯流落俱可念，为饮一樽歌此曲。明朝酒醒还独来，雪落纷纷哪忍触。”似乎是赞美海棠，也似乎是牢骚话，其实是内心道白。

到2008年，对海棠我有了直接了解。当时，我担任宝鸡担任市委常委、兼市委政研室主任。宝鸡市推进创建国家森林城市工作，需要正式确定市花和市树。经过专家推荐，市民参与程序之后，初步确定海棠花为宝鸡市的市花。在会议讨论和表决之前，市林业局负责同志拿来海棠花图片，介绍相关情况。会后，在行政中心广场园林中，我见到了海棠树。由此，我认得了海棠，海棠也认得了我。也是在这次会议上，我第一次听说“西府海棠”。在关中话语境中，“西府”是指周秦文化发祥地，青铜器之乡，也即宝鸡一带。一开始，我想当然地以为，西府海棠是因生长在宝鸡而得名，西府海棠即宝鸡海棠。西府海棠确定为宝鸡的市花，当是不二选择。后来才知道，在汉语言中“西府”一词，除泛指咸阳以西宝鸡一带外，还有两处指向：其一，五代时吴越王钱鏐以杭州为都城称“西府”，以越州为行都称之“东府”；其二，晋朝军事机构也称“西府”。《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》“西府”条：晋咸和四年(329年)侨立豫州于历阳，置军府于此，蔚为重镇。因在都府建康之西，故称“西府”，即今安徽和县。这就出现了三个“西府”。西府海棠之“西府”，究竟是那个“西府”？

中国有2000余年的海棠栽植史。自唐朝开始，人们广泛使用“海棠”一词。在唐朝之前，海棠的名分和地位并不高，一般称之甘棠、赤棠、杜梨、彤棠、棠梨等。另外，海棠花又称之断肠花、思乡草，象征游子思乡，表达离愁别绪之意。在南北朝时期，海棠的价值出现了一次历史性大提升。唐代贾耽《花谱》中将海棠花称之为“花中神仙”。至宋朝，“名花十友”、“名花十二师”中出现了海棠花。随之，关于海棠的学术专著也出现了，比如《海棠记》、《海棠谱》等。在后世，海棠花又得来了“花贵妃”、“花尊贵”的称誉。春日里海棠花开繁艳，夏日里海棠枝叶碧绿，秋日里海棠果实累累。海棠与牡丹、梅花、兰花，合称“春花四绝”。自唐代始，在中国园林中，常将海棠与玉兰、牡丹、桂花配植，构造“玉棠富贵”的意境。将“玉棠富贵”四种花的基础上，再加翠竹、芭蕉、梅花、兰花，配植成“名花八品”。

明代《群芳谱》将海棠分为四品：即西府海棠、垂丝海棠、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。（1）西府海棠又名小果海棠，是海棠中的“头牌”。西府海棠原产陕西、山西、河北等地。从这一点看，西府海棠之“西府”，自是宝鸡无疑了！以我看，最美海棠算西府。西府海棠，花序如伞，4-7朵成簇向上，将开未开之时，花蕾红艳，胭脂点点，依次绽放，渐变粉红淡绯，令人怦然心动。西府海棠不论孤植、列植、丛植均甚美观，最宜植于水滨或庭院一隅。文人笔下的海棠之美，多是在赞美西府海棠。北京故宫御花园和颐和园的西府海棠久负盛名，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总理的海棠也是西府海棠。（2）垂丝海棠是西府海棠的亲姊妹，拥有海棠属“纯正血统”，因花梗细长而下垂得名。垂丝海棠多产于江南，上海垂丝海棠颇负盛名，云南垂丝海棠堪称“尤物”。《滇中》载：“云南垂丝海棠高数丈，花色鲜媚异常，为人间尤物”。宋代杨万里：“垂丝别得一风光，谁道全输蜀海棠。风搅玉皇红世界，日烘青帝紫衣裳。懒无气力仍春醉，睡起精神欲晓妆。举似老夫新句子，看渠桃杏敢承当。”妖艳的垂丝海棠，鲜红花瓣把天界搅红了，紫色花萼如紫袍，红色花朵柔软下垂如饮酒微醉的少妇，玉肌泛红，娇弱乏力。在杨万里看来，垂丝海棠之美不输“蜀海棠”。（3）木瓜海棠，以及贴梗海棠似乎没那么“正宗”，她们并非蔷薇科海棠属的植物，而是蔷薇科木瓜属植物。木瓜海棠分布区域较广，花梗粗短，果实大，长椭圆形，叫皱皮木瓜或“铁脚梨”，药用时称“木瓜”，我国特有珍稀水果之一。（4）贴梗海棠是落叶灌木，因花梗短粗或近无梗而得名，全国各地均有栽培。贴梗海棠3-5月开花，花朵三五成簇，花粉红、朱红或白色，先于叶或与叶同时开放，可谓“占春颜色最风流”。贴梗海棠是适于庭院角隅、草坪边缘、树丛周围、池畔溪旁丛植，也密植成花篱，制作树桩盆景。

四川是海棠之乡，巴蜀海棠与洛阳牡丹、扬州芍药齐名。所以，人们常将海棠称之为“蜀客”、“蜀花”。四川海棠实在太漂亮了，以至于有人称之为“天下奇绝”。当代文人沈立赋诗道：“岷蜀地千里，海棠花独妍。”晚唐诗人薛能，似乎很夸张地写道：“四海应无蜀海棠，一时开处一城香。”在陆游热情洋溢的笔下，碧鸡海棠更是美艳绝伦，桃李已经不仅显得“粗俗”，更降格为“仆奴”，扬州芍药也得羞死，杜鹃也得哭泣。在《海棠歌》中他写道：“我初入蜀鬓未霜，南充樊亭看海棠；当时已谓目未睹，岂知更有碧鸡坊。碧鸡海棠天下绝，枝枝似染猩猩血；蜀姬艳妆肯让人，花前顿觉无颜色。扁舟东下八千里，桃李真成仆奴尔。若使海棠根可移，扬州芍药应羞死。风雨春残杜鹃哭，夜夜寒衾梦还蜀。何从乞得不死方，更看千年未为足。”

海棠花妩媚动人，文人墨客从来不吝惜赞美之言辞。明王象晋《群芳谱·花谱》形容海棠“其花甚丰，其叶甚茂，其枝甚柔，望之绰绰如处女。”陆游用“虽艳无俗姿，太皇真富贵”来形容海棠艳美高雅。用“猩红鹦绿极天巧，叠萼重跗眩朝日”来描绘红花绿叶，花朵繁茂与朝日争辉的海棠形象。朱淑真在《海棠》中写道：“枝间新绿一重重，小蕾深藏数点红。爱惜芳心莫轻吐，且教桃李闹春风。”海棠似娴静淑女，将梅、梨、柳等名花名木之美集于一身。在《红楼梦》中，林黛玉有一首《咏白海棠》：“半卷湘帘半掩门，碾冰为土玉为盆。偷来梨蕊三分白，借得梅花一缕魂。月窟仙人缝缟袂，秋闺怨女拭啼痕。娇羞默默同谁诉，倦倚西风夜已昏。”海棠之美，画家难以用画笔描摹，诗人难以用词句高歌。朱淑真：“天与娇娆缀作花，更于枝上散余霞。少陵漫道多诗兴，不得当时一句夸。”刘子翚[huī]是宋代理学家朱熹的老师，其诗云：“幽姿淑态弄春晴，梅借风流柳借轻。几经夜雨香犹在，染尽胭脂画不成。”朱淑真视海棠为“妃子睡”，这个妃子便是杨贵妃：“胭脂为脸玉为肌，未赴春风二月期。曾比温泉妃子睡，不吟西蜀杜陵诗。桃羞艳冶愁回首，柳妒妖娆只皱眉。燕子欲归寒食近，黄昏庭院雨丝丝。”据《杨太真外传》记载：唐明皇偏宠杨贵妃而冷落六宫粉黛。一日，游览沉香亭，奇花异葩，姹紫嫣红，令人心旷神怡，便召太真妃。贵妃见皇上有召，急匆匆赶来，醉颜残妆，鬓乱钗横，发垂如瀑，如雨后海棠，出水芙蓉，楚楚动人，如胶似漆。明皇笑日：“海棠春睡，尚未醒乎？”这是“海棠春睡”典故的由来。

海棠之美让人痴迷，然而海棠最美丽、最动人的关键时刻，还是含苞待放之时。尤其是西府海棠，在花蕾披雨露而欲开之时，分外滋润，分外明丽，似乎是洁白的美玉之上又有绯红的胭脂点缀，娇腮生辉，娇笑妩媚，恰似少女含羞之红晕，好似初醒刚起之佳人，令人神魂颠倒。南宋刘克庄：“海棠妙处有谁知？今在胭脂乍染时”。唐代诗人郑谷在《海棠》中也抓住了海棠最销魂的那一刻：“春风用意匀颜色，销得携觞与赋诗。秾丽最宜新著雨，娇娆全在欲开时。”梁广擅长画海棠，雨后的海棠之美，令他动笔迟疑，不肯轻易点染，唯恐描画不出海棠的丰姿神韵。“莫愁粉黛临窗懒，梁广丹青点笔迟。朝醉暮吟看不足，羡他蝴蝶宿深枝。”陆游在《花时遍游诸家园》中写道：“为爱名花抵死狂。只恐风日损红芳。绿章夜奏通明殿，乞借春阴护海棠。”诗人通过向玉帝“乞借春阴”的奇特想像，深切奇妙地表达了爱花，惜花之情，洋溢着绝幻的浪漫主义色彩。该诗也因之而成为咏棠名篇，一直为世人所吟唱。作者进而写道：“海棠已过不成春，丝竹凄凉锁暗尘。眼看燕脂吹作雪，不须零落始愁人。”陆游的海棠之爱，真是爱到了家，爱到了无可救药。

在本文开始提到，苏东坡曾在立新法中与王安石不快，被罢官贬谪黄州。一开始，心中不爽，写作长诗以抒情。遭贬谪的四年里，与海棠对酌于月下，赋诗吟词。“温水煮青蛙”效应发挥了作用，等到写作《海棠》七绝时，已自号东坡居士，躬耕于东坡之间，对海棠花也不再叹惋，而近乎于痴言痴语：“东风袅袅泛崇光，香雾空蒙月转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去，故烧高烛照红妆”。这成为赞美海棠的千古绝唱。后世有人说东坡平生一恨事，即“海棠无香”。其实，与海棠之艳洁相比，香气已不重要。据说，当年咸丰皇帝被慈禧（兰儿，兰贵人）美丽所迷，初见之时，便情不自禁：“海棠妙处有谁知？今抱兰儿是佳时。试问玉环堪比否？玉环犹自觉离枝”。无论是兰贵人还是杨贵妃，似乎都不得与海棠比美。可见，海棠之美至高无上，动摇不得。

关于苏东坡与海棠，有一则流传甚广的趣闻。苏东坡的好友张先在80岁时迎娶了18岁小妾，并赋诗一首宣示兴奋之情：“我年八十卿十八，卿是红颜我白发。与卿颠倒本同庚，只隔中间一花甲。”苏东坡知道此事后以海棠为题，游戏调侃张先：“十八新娘八十郎，苍苍白发对红妆。鸳鸯被里成双夜，一树梨花压海棠”。一个“压”字将所欲言之意全然灌入其中。清刘廷玑在《在园杂志》记有一趣闻：有一年他到淮北巡视，“过宿迁民家”，见“茅舍土阶，花木参差，径颇幽僻”，尤其发现“小园梨花最盛，纷纭如雪，其下海棠一株，红艳绝伦。”此情此景，引发奇想，催生绝句：“二八佳人七九郎，萧萧白发伴红妆。扶鸠笑入鸳帏里，一树梨花压海棠”。后来，“一树梨花压海棠”成为老夫少妻戏说，也即“老牛吃嫩草”的委婉说法。这些都是文人的附会游戏，信也罢，不信也罢。需要指出，因“海棠四品”的姿色各有千秋，在欣赏海棠时要看准对象。尤其在欣赏古诗词时，应当搞清楚所指是西府海棠、垂丝海棠、木瓜海棠，抑或是贴梗海棠。

西府海棠。2013年拍于西安大明宫遗址公园。

垂丝海棠。2013年拍于西安大明宫遗址公园。

贴梗海棠。2013年拍于西安大明宫遗址公园。

木瓜海棠。2013年春，拍摄于省林业厅大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