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羚学者
庄子本名庄周,与孟子同时代人。庄子是战国时期的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。庄子的哲学思想与老子“一脉相承”。后世将庄子与老子并称为“老庄”。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,常被尊称为“圣人”,而庄子是道家的代表,常被称之“神人”。孔子的传世名篇是《论语》,庄子的传世名篇是《逍遥游》。据传,庄子隐居南华山,唐玄宗天宝初年,诏封庄周为南华真人。其著作《庄子》被尊为“南华经”。庄子的著作,以讲述寓言故事为主,将其深邃的思想根植于生动的寓言故事之中。 庄子的思想精髓集中见于“庄周梦蝶”的寓言故事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适志与,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大意是说,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,飘飘荡荡,悠然自得,轻松惬意。忘却了庄周。一会儿醒来了,对自己还是庄周十分惊奇疑惑。他想了又想,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,还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?庄周与蝴蝶一定有分别。这便是物我合一吧。 将《齐物论》的主旨概括为一句话,即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这是庄子生态哲学、生态伦理的经典概括。据此,今世有人给庄子贴上了“唯心主义”标签,我以为这是严重曲解。庄子的思想并非“我存在世界存在,我消失世界消失”。庄子所说“天地”是自然“万物之总名也”。庄子《天地》:“无为为之之为天。”庄子认为,无为是天,天的属性是无为。庄子将天与人对比,天的本性是“自然无为”,人的本性是“刻意为之”,以“刻意为之”破坏“自然天性”。在庄子的精神世界,自然性不应刻意毁坏。庄子反对人为了自己利益而改变自然本性。 用今天话说,庄子的本义即是“万物与人类共同生存在一个地球,与人类拥有同样的权利”。《庄子·马蹄篇》向人们描绘了一个乌托邦世界:“彼民有常性,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。一而不党,命日天放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当是时也,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;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;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。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,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。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。恶乎知君子小人哉!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;同乎无欲,是谓朴素。朴素而民性得矣。”这段话,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庄子的生态哲学。 庄子进一步阐发了“我与天地并生、与万物为一”的思想。“人成形于天地,受气于阴阳,立于天地之间,犹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一般,实在太渺小了,又凭什么自尊自大?计四海之位于天地之间,不似蚁穴之在大漠中乎?计中国之在海里,不似小米粒之在大仓库中吗?天地万物无数,人不过是其中之一;人与万物相比,不似毫毛之在马体乎?”正是基于这种认识,在庄子看来,天地永恒,自然永恒,万物永恒,人是自然造化,每一个人的一生像是一次气象万千、奥妙无穷的“生态旅游”,来自于自然,回归于自然。可以说是“出生入死”,“生生不息”一切尽在大自然之中,须臾离不开大自然。既然如此,自然之道便是“天道”,当然人要“唯自然马首是瞻”,尊重自然,顺乎自然,效法自然。大自然的路径是“天道”,人的路径“人道”。“天道”大于“人道”,“人道”要遵循“天道”,效法“天道”。人生的“生态旅游”,要达到“逍遥”之境,必须“入乡随俗”,与大自然融为一体,顺从之,学习之,效法之。 由此可见,庄子思想的境界之高远,胸怀之博大,内涵之深邃。庄子坚守的不是“以人为本”,而是“以天为本”,讲求“天道”,顺天意、遵天规。庄子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分析研究人与自然关系、生态与文明关系的新视角。相较而言,在人与自然并生的地球村,大自然是底色、是主人、是根本,人虽是地球村的小精灵,但也只不过是浮色、是过客、是末梢。这是庄子讲述寓言故事的基本立场、观点和方法。“以天为本”有别于“以人为本”,主张人不能“反客为主”,也不能“本末倒置”,将自己主张强加自然之上。庄子是站在“天道”立论的千古第一人,可谓现代生态主义者的先驱、鼻祖。天道惶惶,不可违逆。“人道”顺从“天道”,从“以人为本”转向“以天为本”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,也是根本出路。 人们常以“有用”或“无用”来判断自然之物,这便是“以人为本”。“以人为本”的主张,扭曲了自然,偏离了天道。“以人为本”是站在人的立场上,体现出人文关照、人文情怀,这一点在“孔子树故事”一文中已经有所论述。与“以人为本”不同,“以天为本”是站在自然的立场,生态的立场上,体现出自然关照、自然情怀。站在这样的思想高度,就比较容易理解庄子讲述的“树故事”。庄子讲述树故事,可以说是“以树为本”。人有“逍遥游”的权利,树也有“逍遥游”的权利。有“逍遥人”,必有“逍遥树”。逍遥之人与逍遥之树共享一个逍遥的世界。 逍遥树之一:栎树。 在《人间世》中,庄子讲述了这么一则寓言故事。一位姓石的木匠,有一次去齐国,途径一个叫曲辕的地方,见到了被当地人称之为社神的大树,即一棵高大的栎树。这棵栎树有多大呢?庄子用夸张的笔调写道:“其大蔽数千牛,絜之百围,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”也许是因为大,所以前来观看的人多,“观者如市”。而这个石木匠偏偏不肖一顾,就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。随行的弟子在大饱眼福之后,赶上石木匠,好奇地问师傅:“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”师傅为什么就不看好这棵大树呢?石师傅不耐烦地说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。以为舟则沉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樠,以为柱则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”显然,在石木匠看来,这棵栎树虽大,但根本没有什么用处,不足以赢得赞誉。 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下面。石木匠回家后,在梦里见到了大栎树。大栎树质问石木匠:你厌弃我无用,你是拿什么同我相比呢?“若将比予于文木邪?夫柤、梨、橘、柚、蓏之属,实熟则剥,剥则辱;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击于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,几死,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!”这是庄子假托大栎树的一段极为精彩的故事。自由自在的栎树,对抱怨石木匠说自己是“散木”忿忿不平,直至说出石木匠是“散人”。这段精彩语言道出了“散木”快乐观。柤、梨、橘、柚、蓏是今天所说“果木”,也即“文木”。在“散木”看来,她的生活比“果木”、“文木”更快乐,更有品味,更值得去追求。说句大实话,经历多年砍伐后,今日森林之中,栎类树已是基本树种。因在木匠眼里“无用”,栎树成为森林生态的“脊梁”。 逍遥树之二:樗树。 这是《逍遥游》中的一则故事。樗树即现今之臭椿树,也是中国北方常见乡土树种。一次,惠子告诉庄子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。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”惠子将意思说白了,即他家有棵大臭椿树,树干疙里疙瘩,树枝曲曲弯弯,不合木工需要,啥用也没有,长在路旁,过往木匠谁也不愿看一眼。这是故事的起因。 听闻此言,庄子半带诘问半带奉劝,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。东西跑梁,不辟高下,中于机辟,死于罔罟。今夫嫠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?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漠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?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庄子的这段话,也算是惊人之语,将神人庄子淋漓尽致。庄子的大意是:先生,你看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?它们低着身子匍伏于地,以等待那些进入洞口逍遥游乐的小动物。一会儿东,一会儿西,一会儿高,一会儿低,跳来跳去,不曾想到落入猎人设下的机关,死于猎网之中。再有那斄牛,庞大的身体就像天边的云;它的本事可大了,不过不能捕捉老鼠。下面的一段更精彩: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,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,为什么不栽植于没有生长任何植物的地方,栽植于广漠旷野,徘徊散漫树旁,悠然自得躺卧树下,岂不悠哉游哉。这样,大树不会遭刀斧砍伐,没有伤害。虽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,可是哪里来得什么困苦呢? 在庄子笔下,逍遥之树、逍遥之人,淋漓尽致,跃然纸上。在大明宫遗址公园,有几处空旷地儿散生着大臭椿,其主干不高而枝繁叶茂,夏季傍晚时分,偶尔有男女老少在树下休憩嬉戏。每每观之,不由得想起庄子笔下的大臭椿,逍遥之人,逍遥之树,好一个逍遥世界! 逍遥树之三:巨木。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玩,见到一棵树大得出奇。这棵树有多大呢?庄子用一贯的夸张语言写道:“结驷千乘,隐将芘其所藾。”即是说,树荫下可容纳千余辆四匹马拉的大车歇息。子綦叹曰:“此何木也哉!此必有异材夫!”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咶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,则使人狂酲,三日而不已。子綦曰:“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嗟乎;神人,以此不材!”精妙之语是“神人,以此不材!”超凡脱俗的神人,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,具有巨大的躯干却又自由自在,而又不致于受到侵害。其实,树长得足够大,也会变成“神木”,而不受侵害。只不过,“神木”与“神人”一样,少之又少! 在宋国,有个地方叫荆氏,特别适合楸树、柏树、桑树生长。“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斩之。”树干长到一两把粗,就会被人看去做系猴子的木桩。“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。”当树干长到三、四围粗,被有身份的人砍去做建屋大梁。“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。”树干长到七、八围粗,被达官贵人富家商贾砍做棺木。“故未终其天年,而中道之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之。”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。“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”意思是说,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,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、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。这些状况巫师认为不吉祥。这正是“神人”所认为的人世间最大吉祥,因祸得福,因缺陷而颐养天年。这是对生命的尊重。在这里,庄子再次深化了“以树为本”的思想。 逍遥树之四:山林。 在《庄子·外物》篇中有名句:“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”意思是,由于人们经常处于狭窄的活动空间,使得人们精神压抑,这时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对人就是好去处,她为人们提供了到大自然逍遥,体验生态休闲的场所。至此,庄子将与树的亲近,拓展到与人的亲近。其实,在讲述这一生态思想之前,庄子做了大量铺垫。如果将这些铺垫一一解开,想必能更准确掌握庄子逍遥山林的思想精髓。 庄子写道:“目彻为明,耳彻为聪,鼻彻为颤,口彻为甘,心彻为知,知彻为德。凡道不欲壅,壅则哽,哽而不止则跈,跈者众害生。物之有知者恃息,其不殷,非天之罪。天之穿之,日夜无降,人则顾塞其窦。胞有重阆,心有天游。室无空虚,则妇姑勃谿;心无天游,则六凿相攘。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,亦神者不胜。”用今天的话,大意是说,眼光敏锐叫明,耳朵灵敏叫聪,鼻子灵敏叫膻,口感灵敏叫甘,心灵透彻叫智,聪明贯达叫德。大凡道德,总不希望有所壅塞,壅塞就出现梗阻,梗阻不能排除会出现相互践踏,各种祸害随之而起。物有知觉靠气息,气息不盛,不是自然之过。自然真性贯穿万物,日夜不停,倒是人们自己堵塞孔窍。腹腔空旷处,容受五脏、怀藏胎儿;内心虚空,便没有拘系地顺应自然游乐。屋里没有虚空之感,婆媳之间争吵不休;内心不能虚空逍遥自然,五脏六腑挤压瘀滞。森林与山丘之所以适宜于人,也是因为能够让人们开放促狭的内心,释放紧张的心神。了解了这些,联想到往日的森林体验,有醍醐灌顶、茅塞顿开之感!今日之大小长假,春夏秋冬历时四季,不少逍遥之人,前往逍遥之地,观瞻逍遥之树。这便是当今日盛之森林生态休闲游! 逍遥树之五:直木。 在《庄子·山木》篇载有一则故事,即孔子被困陈蔡国之间,七天七夜吃不到熟饭。太公任前去看望时问:“快饿死了?”孔子说:“是的。”太公任又问:“讨厌死吗?”孔子答:“是的。”太公任长篇大论,交给孔子不死方法。大意是,东海有种鸟叫意怠。意怠飞得很慢,总要其他鸟引领飞行,不敢飞在最前面,不敢落在最后面。吃食时,不敢先动嘴,吃别的鸟剩下的,所以在鸟群中它从不受排斥,终究不受伤害。“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”。“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”即是说,你的才干威胁了别人,你的修养使他人缺点显露,你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暴露,所以不免灾祸。太公任继续说道:“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:‘自伐者无功;功成者堕,名成者亏。’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!”从前听老子说:喜欢自我夸耀的人不会建立起功业;功成名就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。有谁能够摈弃功名而还原普通人面目!对于孔子来说,这些话已经是很刺耳了。后面还有不少逆耳之言,奉劝孔子不求闻名于世,去做一个普通人吧。在困境中的孔子听进了这些逆耳之言,醒悟了、透彻了,明白了自己屡遭挫折的深层原因。子曰:“善哉!”于是,“辞其交游,去其弟子,逃于大泽;衣裘褐,食杼栗;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。鸟兽不恶,而况人乎!”在辞别朋友后,也辞别弟子,逃往山泽旷野,从此过着穿兽皮麻布衣服,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的生活。孔子的生活并没有影响到兽群,也没有影响鸟群。因此,鸟兽并不讨厌这样的孔子,何况人呢! 其实,《庄子·人间世》也曾写道:“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”意即山上树木用做斧头手柄,返回来砍伐自己。油膏引燃了火焰,结果将自身烧干。世间万物因“有用”,物尽其用,不免遭祸害。桂树和漆树就是例子,因为“有用”,伐之、割之,反而不像“无用”之树,逍遥自在。“直木先伐”的故事,表面是劝孔子不要做“直木”,以免遭“先伐”之困境。其深层用意在于,纵是有思想、有作为是人,也不宜张扬,更不要显摆。“直木”更应逍遥自在,不应矫揉造作。老子《道德经》:“自见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无功,自矜者不长。”大意是,自我吹嘘的人,就不能独立;自以为是的人,是非总是辨不清楚;自我显露的人,反而不能自明;自我夸耀的人,事业不会有成就;自以为贤能的人,不能充任首领。这则寓言故事还告诉我们,“以人为本”的儒家与“以天为本”的道家,在一些重大问题认知上存在不小差异。 (责任编辑:admin) |